中国现代文坛,孙犁先生以《铁木前传》等清新隽永的长、中、短篇小说蜚声海内外。后因身体不佳等原因,他与热闹的文场保持了相当的距离,交往的人事也日渐稀少。他除与若干青年时期及战争年代结下较深情谊的同道,如田间、李季等尚有往还外,新结的友人殊少。作为文青小辈的卫建民,能得到孙犁认可、赏识,成为忘年交,堪称凤毛麟角。其中的种种情缘,流光溢彩,温煦动人,值得回眸和寻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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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卫建民近日为纪念孙犁远行20周年而出版的《耕堂闻见集》,可见其书写孙犁精神气度与文学事功的虔敬之心。书中从“去见孙犁”“又见孙犁”写起,真切描述了拜见心中偶像的生动情景与诸多感怀。他自己的恭敬、好奇、处处新鲜,与孙犁的质朴、敏感、长者之风,跃然纸上,相映成趣。从《晚华集》中传神小照的精细观察,到《鞋的故事》乃“情绪最好的一篇”的深入体会;从《风云初记》中变吉哥“内心苦斗”创作心境的细心探问,到“您是个主观的作家”的直率评说……老少之间,以文为缘、以情为纽,不仅一见如故、话题颇多,而且惬意渐生、情谊日深。随着交往的频密,这对忘年交的感情日益深厚。从孙犁鼓励他“可以写了”“干点事业”“你再写写诗,写写小说,光写散文,不能多产”,到“建民,咱们合个影吧,见一次就少一次”,并书赠墨宝“欧阳文忠公有言,文章如精金美玉,市有定价,非人所能以口舌定贵贱也”(苏轼《答谢民师书》),可谓寄意殊深,文学的激励与人生的倡导兼而有之,使卫建民更感到老人的可敬与可爱。他只好遵照老人的叮嘱,多阅读、多体察、多写作,单纯的散文之外,围绕孙犁的人与文抒写胸臆、构建文景。如陆续写就的《我看〈荷花淀〉》《陋巷里的弦歌》《名岂文章著》《孙犁在延安》《孙犁的继承与坚守》等,对一代名宿“完全从个人的审美观出发,忠于艺术良心”的文学追求,“淡于应酬、不趋荣利”的高尚品德,以及深情、优美、简淡、高远等各式作品,作了灵动深入、切中肯綮,又不乏个人情味的赏评,令人感同身受、余味不尽。
如果说,评骘历史、臧否人物,需要历史学家陈寅恪所提倡的“理解之同情”态度,那么,史迹与史料无疑更为宝贵。因而,极为难得的是,《耕堂闻见集》中收有《日记中的孙犁》和《孙犁致卫建民信六十二封》系列文稿,保留了二人交往20年来“原生态的史料”和“可存念的温情”。
如1981年11月24日记载:“剪辑《报日人民》陆续发的四篇"小说杂谈’,我现在是"孙迷’了。”同月27日摘抄孙著散文《黄鹂》:“各种事物都有它的极致。虎啸深山,鱼游潭底,驼走大漠,雁排长空,这就是它们的极致。”并以黄胄的骆驼画与题词作比,认为“两位艺术家在对客体事物的观察与思考中,悟出了相同的美学”。同时,卫建民常常从老人作品的细微变化中,觉察其精神状态,甘苦如自尝,休戚皆萦怀。如1985年1月5日写道:“读孙犁《鞋的故事》,几年来,在老人家的数百篇散文中,这是情绪最好的一篇。看到老人家这样欢欣,我心里也高兴。现在,我为什么对孙犁、巴金的散文随笔入迷呢?结论是,除了欣赏他们的艺术、思想,主要是看到了作家的良心。”情感的起伏随着老人的状态而波动,不止于惺惺相惜。又如1991年11月24日所记:“出差唐山,中途在天津下车去看望孙犁。老人不久前大病一场,腿力大不如前,步履蹒跚……分手时,老人语多悲伤,我心里也难受。”眼见之痛、牵挂之情,溢于言表。
整个日记中,围绕老人的文章动态、生活起居、作品体会等比比皆是,萦心念情充盈字里行间。卫建民在其后小结说:“我从青年时代就读老人的书,并有幸认识老人,相互通信,成为我生命中的重要事件。我的成长,有孙犁作品的滋养和孙犁高贵的人格精神的浇灌。”可谓平实而深情。
孙犁致卫建民的60余通信札,尤其珍贵。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起,至1995年病重止,10多年迤逦不断,谈文学、话人生、拉家常,平淡自然,意味深长,从中可见一位慈善严谨、极有个性的文学前辈,对后起之秀的谆谆教导、殷殷关怀与赏爱之情,也反衬出卫建民对孙犁始终如一的崇敬、如同亲人的体贴与深入心灵的理解。
通信中,有作品的交流、有读书的心得、有生活的细节、有对时风的感叹,无不平易坦荡、赤诚以对。如1990年6月3日的信中说:“近来和我谈论文章的人,已经不多,你的言论,常常引起我的兴味,但是,希望能谈一些缺点。”对于卫建民写文将其创作分为四期,他在1992年2月27日的信中说:“你的四期分段法,我看很新颖,很有意思,是否可以费些时间,写成一篇论文,也算是一家之言吧!”认可与喜悦之情兼而有之。
从卫建民新近编选的《时常有风吹过我心头——孙犁散文精选》文本,也可见其40余年研读、亲近孙犁的诸多心迹与别具慧眼。对其抗战时期写的小说,作者很看重,汪曾祺曾誉之为“战火里的荷花”,自有其时代记录和明艳动人的一面。卫建民虽也推崇,但颇喜爱其晚年的《芸斋小说》,视为其“衰年变法”后的澹定之作,是小说、似散文,云淡风轻,寄情却深。故而卫建民以散文目之,选录不少,含英咀华。“远的怀念”一辑,都是纪念亲人与友朋的篇什。其中,有关于田间、李季、马达、邹明等老友的知人论世之述评,也有对父母至亲的深挚记忆与追怀,还有“亡人逸事”这样寓沉痛于简约、形制精巧而余味不尽的笔墨。虽浓淡各异、深浅不一,但都出于真情实感,没有伪饰之虚,故而动人心弦。“乡里旧闻”选入《保定旧事》《度春荒》《木匠的女儿》《凤池叔》《村长》等若干篇章,记录陈年往事,感怀故里风习,咀嚼人生不易,岁月的萦怀与浓浓的乡愁由衷而出,情不自禁。另有“文林谈屑”“耕堂读书记”“耕堂书衣文录”“谈美”数辑,虽为“芸斋琐谈”,亦涉“名山事业”;既有庄子、曹丕、曾国藩之“典论”,也不避谈“镜花水月”的文情世象;在萃取老人家散珠碎玉似的文艺美学思想精义的同时,也照应了他暮年对铁凝、贾平凹、吴泰昌等文坛才俊的热心扶持与引导。尤其是晚年之作,文辞苍穆,文境澄澈,文心圆融,一派澹远高逸之气。
因此,可以说,这个选文散本有其“独一无二”之处,既是卫建民二三十年来亲近孙犁、研读孙犁的学术结晶,也是这对忘年交知之深、情之切的可贵见证,有其无与伦比的文学取向与版本价值。
卫建民虽未成为专业作家,却一直在文化和学术类岗位供职,从未脱离文字,更未远离文学。即便后来在国家机关主持《中国发展观察》刊物繁务缠身时,也始终读书不倦、写作不辍,且成果可喜。除了重点研究孙犁、契诃夫等一直钟爱的名家外,他对中国近现代人文学者、知名作家及欧美经典之作多有探究和赏析,在众多报刊和网络平台发表了数百篇饶有特色的文章,结集成《寻找丹枫阁》《陈谷集》等文集。另编有《孙犁选文散集》《冯亦代选文散集》《画廊文心——中外美术家散文随笔选》《魂归陶然亭——石评梅》《学人谈吃》等多种文艺专集,受到学界和读者好评。
《寻找丹枫阁》中同题代表性文章,发表于上世纪90年代中期,将故乡人文景观与乡愁理念熔于一炉,是致意先贤傅山、播扬艺文风流的动情之作,可称为后来火热的“文化散文”的领先力作。还有中外名家名作的品评篇什,多能触及作者精神内核与情致的闪光点,抓住作品的哲思艺境与人情物理,以人文关怀和智儒姿态的难得境界,回顾故实、灼照远近,打量世情、剖析人性,文笔清雅而润泽,因而卓逸不凡,令人回味悠长。
其文集中早年的文字,多有清纯自然的气息,后来随着眼界宏阔、积淀深湛,文风也有雄健与沉郁的一面,但总不乏孙犁等作者喜爱的名家风致与遗韵,尤其是“绚烂之极,归于平淡”的文格艺境,尤其景慕,不断践行。正如其自述所陈:“贮存在陶罐里的陈谷,如果播撒在土地上,有水,有光,就会有一片新绿。”“这些文章还是散存在当初发表的报刊上,白纸黑字,沉睡在图书馆里,谁也抹不掉她们的存在。”诚哉斯言!
“文章千古事,得失寸心知”。一代文学大家孙犁,以其清新明丽的小说、隽永洗练的散文和高迈不群的风骨,傲立文坛,引为典范。他心怀家国、情系民瘼,身历战火、笔作刀枪,对文学事业和社会进步满腔热忱,对文坛繁盛和后辈引领尽心勠力,无怨无悔,天地可鉴,令人感佩而动容。这从他与卫建民的无私交往、热心提携、言传身教可见一斑。而卫建民的倾情投入、亦步亦趋、德才相长,既是他崇敬前贤、耽情文学、尚意高境的本心与诚愿,也是文学老人寄望有属、善缘结果、源流相续的美好结局。同时,这对忘年交的斑斑细节、缕缕温情、种种精神,也值得品味,令人感怀。这不仅是文学佳话、文苑殊胜,也是生命的关怀、世间的暖意。所以,一切诚念,终将相遇。
(作者单位:安徽出版集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