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桂香是糊里糊涂接的工作。在复兴门外大街一栋塔楼,二居室内,看护一位受伤的老人。刘桂香一直是做月嫂的,从未看护过老人。这次完全是为了应急,她也只想当临时过渡,没打算长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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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桂香当月嫂很多年,不到四十岁的年纪,正值“黄金期”,服务的都是高档客户。前一户就是中德混血儿。宝爸是德国人,宝妈是中国人,更准确地说,是美籍华裔。这对中年夫妇,刚得的头胎,非常可爱的男宝宝。他们是一对典型的慈父严妈,刘桂香带这孩子差不多快一年了。虽然辞职的想法已经酝酿很久,但辞去的决定却是临时的。跟孩子告别时,还是不舍的。离开那个家时偷偷抹了好几把泪。在路上,接到大姐(家政主管)打来的电话。大姐说:“你年纪不轻啦,成天夜里不睡,白天也不睡,这几年看你老了不少,姐都心疼。不如换个工作吧。我这里刚好有个老人需要看护,这位林若芷老人,是个翻译专家。老人家虽然九十多岁高龄,但思维清晰,生活基本能自理。以前没请过保姆,这不刚受伤嘛,一只胳膊摔断了,才急着找看护呢。虽没有你当高级月嫂挣得多,但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呀,保证睡眠,还不累。我们这里,就你最适合。人家单位不错,国家出钱……”刘桂香听得这席话,难免被诱惑,稀里糊涂就答应了。
刘桂香上了单元楼,打开一扇防盗门,又打开一扇漆木门。进门就被书堵住,不知如何下脚。从门厅一直延伸至整个房间,堆叠在地上,差不多有膝盖高的书,书有厚有薄,有大有小,有新有旧,就这么摆成了“迷魂阵”。刘桂香打小儿见书就晕,人家晕血,她晕书。刘桂香晕晕乎乎地顺着一路蜿蜒而去的书看过去,终于在书桌旁看到一位伏案的老太太。她像只蜷缩的大猫,右手小臂打了石膏。但老太太很专注,鼻尖都快蹭到案头的书页上了,左手还握着一支铅笔,很慢地画着。
大概过了很久,老太太才抬起头,冲来者微微点头一笑,很“官方”。带刘桂香进来的,是位小姐姐,老太太单位的年轻人。老太太单位的名称很长,叫什么外文出版社,国字号的。小姐姐总是满脸灿烂的笑容,一看就是个有知识、有文化的人。她在刘桂香耳边轻声说:“这位是我们社里的老专家,我们都叫她林老师。您也这么叫吧。”
小姐姐跟林老师热情地打招呼,并对刘桂香说:“林老师平时都穿得正式,很漂亮的……”林老师点点头,好像小姐姐说到了她的心窝,然后又摇着头,颇感慨又无奈的样子,以缓慢雅致的声腔回应道:“可不是嘛,现在是没办法啰,只有这件袍子我还能勉强穿上。昨天脱衣服,不还是你帮我的嘛。”小姐姐说:“现在好啦,请刘姐来帮您了。”刘桂香这才打量起林老师这身袍子,的确很旧,还有些怪。说是袍子,其实就是件睡袍,九分大宽袖,绛棕色,粗麻料。两襟相对,深棕色滚边,有磨损的抽丝,袖口的磨损更厉害。
小姐姐推着刘桂香走到林老师的大板桌边。只见方方正正的客厅,既没有电视也没有茶几,只有一张结结实实的大板桌,放在靠窗的位置。刘桂香从一侧的长沙发前走过,连续碰了好几下环绕的书堆。她心里充满疑惑,这里到底是人住的地方?还是书住的地方?林老师的工作台上没有电脑,没有手机,只有一只装有涂改液、橡皮擦、剪刀、胶水等小物件的收纳盒,一摞稿纸,以及一只装满各种颜色笔的笔筒,案台一侧全放着书。刘桂香站在一旁被两个相框里的照片吸引了,一张是黑白照,一个年轻男人西装革履,风度翩翩地站在一座桥上。另一张照片是个外国人。刘桂香在那个外国人身上看到了林老师穿的那件睡袍。
小姐姐见刘桂香愣愣地盯着照片看,解释道:“这是法国大文豪巴尔扎克。林老师从一九八五年的人物杂志里剪下来的吧。”林老师欢乐地笑了几声,说:“是的!是的!八十年代以后啊,我迷上了巴尔扎克的小说。看我有多痴迷吧,那会儿,我买了布料,特意请裁缝做了这一身,就在家里穿。”小姐姐说:“哟,那您穿了有三十多年啦!”刘桂香迅速想起她上一个客户,那是个宝妈,国外投行的女总裁,她说过的一句话,刘桂香脱口而出:“衣服是我们出征的战袍。”刘桂香发现大家都盯着她,她有点不好意思起来,继而说:“噢,我听人这么说过。可是林老师的战袍……”小姐姐笑起来,补充道:“是啊,变睡袍了。”林老师笑得更开心:“睡袍啊,其实并不穿它睡觉。那时候,经常晚上在家里看稿子,需要一件保暖又宽松的衣服,这件最合适。小刘啊,你这么一说,它还真是我的战袍呢!”小姐姐不由轻声地说:“八十年代您好像并没有翻译……”林老师眉头微皱,有些感伤起来,说:“是啊,没能加入咱们社里组织的专家组,翻译巴尔扎克的全集,这是我终身的遗憾啊!”刘桂香不忍看老太太失落心酸的样子,忙开解道:“您现在翻译那大文豪的作品也不迟啊!”只听林老师淡淡地说:“这样的遗憾是无法弥补的,错过就错过了……”林老师不愿再聊,就让小姐姐先带刘桂香熟悉环境,她还有点工作要忙。
小姐姐领着刘桂香去了开放式的厨房,嘴里说着:“这可真成了林老师一辈子的痛,到现在提起,还有点不好受呢。”刘桂香疑惑地瞅着小姐姐,小姐姐指着照片说:“看见那张黑白照了吗?那是她丈夫。你不知道,在我们这个圈子里,那可是鼎鼎有名的大人物。当年她丈夫是位大作家,也是欧洲战场上唯一的中国记者。后来,在林老师的帮助下,翻译文学作品渐渐成了他的主业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文学事业方兴未艾,好多翻译大工程都在那个时候启动了,其中就有巴尔扎克全集。请的全是大师级的翻译家,搁现在是不可能的事情了。原本林老师也是其中一员,但为了帮助她的丈夫,她毅然离开了那个项目。当时,林老师得知有一部英文现代文学巨著,在所有翻译大师眼里都如烫手山芋,没人敢碰,也没人愿意受那个罪。是林老师硬拉着她的丈夫,领了这个艰巨的工程,并帮助她丈夫出色地完成了这个项目。”
刘桂香一边听小姐姐介绍林老师和她丈夫的故事,一边打量着厨房的一角。刘桂香顺手打开了冰箱门,里面却装满了书,她被眼前的一幕震惊到了。“吃书人?”食物在哪儿?冰箱并没插电。在一旁的小姐姐解释道:“这冰箱太老旧了,不能再用,林老师舍不得扔,刚好书也没地儿搁,索性林老师就把冰箱当书柜子使了。”刘桂香总算找到了真正的冰箱,但冷藏柜里还是有几本书,大概是林老师放错地方了吧,刘桂香心里想。
小姐姐说:“以前林老师家的家具是一应俱全的,二十多年前,林老师的丈夫过世后,她就把他的书和很多家具都送到了她丈夫的纪念馆。”刘桂香打开冷藏柜,这里总算找到吃的了。
刘桂香走进自己的卧室,彻底吓蒙了,心里直打退堂鼓。这,怎么走进去啊?小姐姐对刘桂香的为难,心知肚明,马上说:“有床的,看,在窗边。这也是朝南的房间哟,阳光照进来了。”刘桂香将目光跃过几堆密密麻麻的书,才勉强看到那浅灰色的床单,一张小小的单人床。可是,怎么走过去呀?小姐姐欢快地弯下腰,把脚旁的一堆书用力一推。奇迹出现了,一条细细的路线,单脚跳着能走过去。小姐姐揩着额头上的汗,说:“您有时间再收拾一下。林老师独居二十多年了,她一个人在这套房里,‘放任’惯了,这些书可以堆到一角。客厅里的书不要轻易动,如果需要动,事先征询一下林老师的意见。”
小姐姐走后,林老师很客气地请刘桂香坐在餐桌前,开始交代她工作事项。林老师特意为刘桂香准备了一支笔和一个小本子,要刘桂香将她说的都记下来。刘桂香讨好地冲林老师笑着,把她的手机拿给林老师看,说,“手机里有备忘录,既可以录音,还可以将音频转化成文字。”林老师正了正身子,说:“那是人家的方法,在我这儿,就是‘好记性不如烂笔头’。“
刘桂香是“金牌月嫂”,难免养成了强势心理。可在林老师面前,刘桂香有种挫败感。刘桂香的奶奶是七十多岁走的,对刘桂香而言,比奶奶更长寿的老人,就是个神话。她真有点怵,后悔接下这一单。
刘桂香想起小姐姐曾交代过,听林老师的话,千万别有自己的主见。可是,提笔忘字咋办?没办法,只好向林老师请教。看着林老师提笔、下笔,每个笔画写得都特别慢。在等待中,刘桂香感觉自己的思绪,都快奔完整整一个世纪了。
你说是左手写字慢吧,但林老师的其他动作,也快不到哪儿去。林老师走路尤其慢,但在蜿蜒的书堆里行走,恰恰合适。林老师一次也没被书堆碰到腿,而刘桂香已经磕碰了无数次。
林老师特意交代刘桂香,要学会如何使用这些八十年代从国外买来的咖啡豆碾磨器。刘桂香说:“林老师啊,有一种速溶咖啡,又快又好喝。我上位客户就喝那种,有两种牌子最好……”林老师摇摇头,指出:“我不喝那种快咖啡,习惯喝这种咖啡豆现磨出粉的,再过滤、冲泡的咖啡。”林老师好奇地问刘桂香:“你是做月嫂的,那上一个客户不是在坐月子吗?怎么还喝咖啡?”刘桂香一下子来精神了,介绍上家客户的有趣事迹:“那女总裁高中就到国外了,工作也在国外的公司,生活习惯和一个外国人没差别。她不坐月子,生完孩子第二天就开始工作。工作狂。玩起来也可以,一口奶不喂给孩子也就罢了,孩子刚过百天,您猜怎么着?嘿,人家两口子去什么度假村住了,说是去一个星期,但到了第二个星期也没见她回来。第三个星期我实在扛不住了,给她打电话。”林老师听得入神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林老师眼里有了神采,她无不羡慕现在的年轻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。可以脱离杂务,集中精力干自己的事情。直到林老师的那位走后,林老师才开始做自己的事情。
林老师管丈夫不叫老伴,也不叫老公或爱人,总说我那位,时不时前面还会加上定语——在天堂的我那位。林老师每次说出这个称呼时,很有韵律,像吟唱一样,神情流露着甜蜜。林老师嘴角微笑着说:“陪伴我那位,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我督促他工作,帮他一起追赶时间,那段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光。”
刘桂香不觉感叹:“那您现在一个人,很孤独吧。”“不是有个人在你身边,孤独感就能消除的。其实啊,孤独是常态。当然啦,一个人长时间待着,会把孤独感放大。如何不放大孤独感,唯有跟孤独做好朋友!我过得很充实,就不感到孤独了。”林老师解释道。
事情交代得差不多,林老师来了精神,兴致勃勃地打开了大衣柜,向刘桂香展示她的众多战袍:“小刘啊,你在这里挑两件吧,我现在缩了,矮了,以前的衣服有些不合身。你应该都能穿得上,都是之前在欧洲买的衣服。你看看啊,这衣服质量还是不错的,款式也经得起时间的考验。”
刘桂香想到上家,那个女总裁,头一天也发给她好几套全棉的居家服。女总裁是怕月嫂的衣服,沾染太多细菌,对婴儿有影响,所以刘桂香按女总裁的要求换上了。可是,刘桂香看老太太的衣服,有些为难:“林老师啊,我的衣服都是纯棉的,我是带婴儿的,自然会注意。您的衣服实在太文雅了,穿着不方便干活啊!”“小刘啊,我是觉得好的着装对人的精神面貌和工作状态非常重要。我没把你当外人看,是当家人看待。你这身衣服,从网上买的吧,没款式,还黑不溜秋的,连你的气色也衬得不好了。”“噢,这样啊,林老师,我有颜色鲜亮的运动服,待会儿我就换上。既方便干活,人又精神。行吗?”林老师笑盈盈地点点头。
第二天一早,刘桂香到厨房煮一壶咖啡。用林老师以前亲手做的双层绒布套子,套在茶壶上保温,可供林老师一天慢慢享用。林老师还在卫生间,一阵电话铃声响起,在这寂静的房间里,声响如同轰炸,叫人发怵。林老师叫刘桂香帮她接电话,刘桂香慌里慌张地问:“手机在哪儿呀?”“就在餐桌上。”林老师答道。刘桂香这才将目光转移到餐桌上,难怪这手机放在这里一整天,刘桂香都没看见呢,原来是跟小餐桌同样的黑色,巴掌大,非常不起眼的老款手机。“这,这怎么接呀?”刘桂香显得无知而土气地问林老师。林老师说:“按那个有电话图案的键啊。”刘桂香极陌生地按通话键时,感觉回到了十几年前。
打电话来的是之前接待刘桂香的小姐姐。小姐姐告诉刘桂香,林老师正翻的那本,进度太慢,社长下最后通牒了,这月底不翻完,恐怕真要另请高明了。您帮我催催吧。”刘桂香冷笑起来,说:“你都不敢催,我更不敢。”“不是,是催不动。”“那你都催不动,我哪里催得动?”一阵沉默后,小姐姐又说:“社里销售部的几个都要造反了,我们社长头上快冒烟了。现在任务压下来,刘姐,您就帮我个忙吧。”刘桂香大大咧咧地说:“你说的事我听不懂,也说不清楚。”
刘桂香心想,你们可真行,折磨一老太太,人家吭哧吭哧辛苦了半天,你们又嫌她慢,说换人就换人。还叫我这初来乍到的当恶人,亏你们想得出来。刘桂香说:“这样吧,你录音发到我的微信里,我放给林老师听?”小姐姐迟疑了一阵,也只好说:“行吧。”
当她们开始吃早饭时,刘桂香的手机响了好几声。刘桂香打开微信,小姐姐的语音传来。她仔细盯着林老师的表情,林老师没有任何不悦的表情,也没吭声。
林老师语重心长地跟刘桂香说:“小刘啊,你吃东西别吧唧嘴。”刘桂香愣了,感到受了侮辱,争辩:“我没有。”“你这人……那行,我开始工作了,你就不要再发出任何声响。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,好吗?”刘桂香直瞅着林老师,万般的不甘心,就这么被教训了。刘桂香越瞅越感觉这老太太,比上一家女总裁还可怕,她鼓足勇气对林老师说:“您翻译得那么慢,不该怨我吧!您有气,也不该撒在我头上吧!”
林老师一愣,笑了,然后,认真而严肃地对刘桂香说:“我没有迁怒于你。这是两码事。我对声音很敏感,因为我是做语言工作的,我经常要读出来,要不断品味其中的韵律。所以,要求是比较苛刻的。这点希望你能理解,也能配合,让我把这本书翻译好,其中也有你的功劳。”
刘桂香听到这话,还算中听,心情平复了很多,但她还是噘起了嘴,说:“林老师啊,不是我泼您的冷水。已经快到月底了,社里小姐姐怎么说的您忘啦?人家会另请高明,您还翻个什么劲?”林老师很平静地说:“他们忙他们的,我忙我的。这本书越品越有味道,他们不用我的翻译,我也要翻。”
林老师依然自顾自地翻译,每天坐在大板桌前十个小时以上,从早到晚,没有休息日。月底到了,小姐姐果然打来电话,通知了社长的意思。当前翻译的小说先暂停翻译,还有其他几部小说,如果年底,还没翻完,社里也可能要想别的办法了。刘桂香为林老师打抱不平,你们明知道老人家就是慢,还一个劲地追加任务。小姐姐为难地说道:“林老师翻译地道,那些法国名家也是指定林老师来翻译。现在的权威太少啦。但是呢,社里也不好做,市场是讲效率的。”
林老师说刘桂香吃饭吧唧嘴,刘桂香可记在心上了。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关注起自己来。这才发觉,自己原来还真是个闹腾的人,动静很大。在这寂静的环境里,她的这种特质更加放大了。她喝一口杯中的牛奶,发觉自己吸得用力且声音很大。她嚼馒头,嘴巴开合有“噼啪”之声。她开始是不信林老师的话,之后有意聆听,走路的脚步声像是脚底下踩着环绕立体音响。再听听林老师发出的声响,天哪,刘桂香怀疑自己耳背了。林老师不管做什么,都是无声无息的。她怎么做到的?无声也是一种定力?安静也是一种劳作?刘桂香直瞅着林老师,林老师在案台后边坐着,几乎纹丝不动。明明睁着眼,手握着笔,在不停地写。噢,太慢的速度,那些动作可以忽略不计。对了,慢,因为慢而无声。
林老师还给刘桂香传授经验:“你的动作慢一点,制造的声响肯定会小一些。”刘桂香也试图让自己放慢一些,可就是“快车刹不住”。她回想着自己从前干活的感觉,是超速度的爽。她最初很想跟林老师分享一下,但最终还是屈服在林老师的慢里。或许她该明白,林老师无法理解她的快,正如她无法理解林老师的慢。
不久,街道办传来好消息,每个月能给小区的高龄老人发五百块钱福利,只要证明腿脚不便,就可以去领。刘桂香跟林老师说好了,尽管林老师始终一声不吭,但刘桂香只当林老师心思全放在翻译上,这点小事就由她来做。刘桂香欢天喜地找出,落满灰尘的轮椅推车,擦洗一番,请林老师坐,林老师却还是不搭理。一个楼下的年轻护工来敲门,她才知道,林老师把轮椅送给楼下一个还不到七十岁的生病老头。
刘桂香立马炸了,没好气地说:“您逗我玩呢?林老师,您都九十多岁了,看着您走路真比推您坐轮椅还费劲。您足够有资格领那五百块钱了。怎么啦?钱跟您有仇哇。”林老师终于回应了,严重警告她:“小刘啊,你又干扰我工作了,闹出的动静要把我的心脏吓裂开啦。”
只听林老师以更低沉而坚定地声调说:“我会惩罚你的。”
刘桂香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扭了扭身子,歪着脑袋看向林老师,问:“您怎么能这样?”老太太斜着眼,说:“我,我不给你上网的流量。”刘桂香笑喷了,说:“您拉倒吧,家里有网络吗?您什么时候给装一个。要是五百块钱到手,就可以装了。”
网络没连上,不妨碍社里又有新动作,小姐姐来电话。传达的意思是,原著作者不答应让别人翻。林老师问:“哪本?噢,我不是一直翻着嘛。”刘桂香笑起来,说:“对对对,您可一点工夫没耽误。不过呢,听小姐姐说还有件事,要选新的第二翻(译)。下午要来一批年轻人,请您考核。”过了半天,林老师才说:“这事社里早跟我说过,嫌我这个第一翻(译)年纪太大了,要我培养新人。我答应了。去年选了好几批,我都没看上。”
下午,林老师刚拆下石膏,一身轻爽。刘桂香就陪林老师去鼓楼大街附近的一家老食品店逛逛。进店要扫健康码,店员把林老师堵在门口不让进。刘桂香忙拿出自己的手机扫了码,然后对那测体温的人说:“您看我的,我们是一起的,体温都测了,可以了吧。”“您可以,她不可以。”刘桂香急了,跟店员理论起来。
一个年长的店员走过来,林老师跟店员说,她没有智能手机。年长的店员就指指桌面上的表格,让林老师填写。刘桂香还想理论,林老师说:“小刘啊,你先进店逛逛吧,我在这里写就是了,咱不急哈。”刘桂香只好瞪着那几个店员,然后无奈地说:“得,等您一起进吧。”左等右等,刘桂香恨不得在这门口练起两套气功,林老师才填好。
年长的店员一看林老师填写的内容,惊喜地说:“我在这里工作了快四十年,见过无数填表格的,没见过填写得如此详细、工整的,简直就是范本啊。”这番话,引来所有店员的围观。
“老人家不是一般人呐。”那个年长的店员十分客气地引领林老师和刘桂香进店。刘桂香自豪地说:“那是,咱林老师可是享受国家津贴的著名翻译家。”林老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,连摆手示意刘桂香别多话。店员感叹:“怪不得,出手不凡。”
进了这家店,刘桂香感觉很特别,仿佛回到了童年,跟奶奶逛老家县城的供销社。一坛坛的酱菜,还有现打的二八酱。二八酱是百分之二十的芝麻酱和百分之八十的花生酱。这酱万能,拌凉菜,普通凉菜就有了灵魂;涮火锅,羊肉片裹上这酱,一口的满足;还能拌面,香气四溢,能吃一大碗。
林老师买了好几瓶“二八酱”,跟刘桂香说:“我们就留一瓶,其他的都给我那发小。他过两天就要从巴黎回来,噢,应该是从隔离酒店回来了。往年啊,我都要给他寄好多回呢。因为闹疫情,两年都没进这家店了。”
刘桂香在回家的路上,问起林老师的发小。林老师说:“他父亲和我父亲是同事。我们都是在巴黎度过的童年,还有少年。到了中学,我们一起回的国,在北京上的中学和大学。哈哈,当年他还阻挠我跟我那位结婚呢。”刘桂香“啊?”了一声,接着问:“该不是您那发小喜欢您吧?”“哪里呀,不是那么回事儿。他呀,多管闲事儿。”林老师又转了话题,“九十年代末,他退休了,不久就去了巴黎,跟儿女们住在一起,他不像我……”
“对,没人像您,有儿孙福不享的。”林老师掂了掂刘桂香手提的几瓶二八酱,说:“我那个发小,每回从巴黎回来,都会送我红酒和巧克力,还有各种点心。巴黎的点心太丰富了,我小时候就是吃这些长大的,这口味跟语言一样,会钻进人的骨血里的。我呢,就一瓶二八酱把他打发了。”林老师停顿了一下,又说:“他可是地道的北京人,三代以上都是北京人呢。小时候,我在他巴黎的家里,总能看到一瓶二八酱,就摆在那大餐桌最显眼的位置。”
刘桂香感慨地说:“人家三代北京人,现在也去巴黎定居了,您这第一代北京人,还坚守在北京呢。”
林老师又跟刘桂香说:“人们对于法国文学了解尚浅,以为法国人只知浪漫和时尚。哪有那么简单呢,法国的文学杂糅各种元素和气息,又表现着他们本民族的探索精神和创造力,那真是一个不停思考社会和人性的民族。”
林老师转了话题,感叹地说:“我那个发小啊,小时候很调皮,老扯我的辫子,无论我扎什么好看的辫子,他一来,非把我头上搞成鸡窝不可,那时候恨他咬牙切齿的。”刘桂香也感慨:“没想到您有交往这么长时间的发小,都超过半个世纪了。”林老师笑得很甜,说:“嘿,都快一个世纪了,我们出生就认识了。我俩都属于资质平平的人,寿命倒是比那些优秀的人要长许多,大概我们太平凡,阎王爷都看不上我们,把我们忘了,哈哈。”
刘桂香忽然想起来,问道:“林老师,您那发小当初为什么阻挠您跟您那位结婚呀?”
林老师回想了一下,才说:“那时候不只他反对,很多人可能心里都犯嘀咕吧,当年我那位呀,离过婚的,中间又处了个对象,闹得很不愉快。我那位是个风流人物嘛,有人觉得我这么个小姑娘,拿不住他。”
“您终究是拿住您那位了,谁敢小瞧我们林老师呀!”刘桂香此时特别乖巧,话说得句句中听。她把林老师逗得止不住地大笑。
这天一大早,林老师特意梳妆打扮起来。刘桂香打算帮林老师梳头,林老师却不让。这老太太是独立惯了,到现在还不适应被人伺候。刘桂香突然想到,林老师的胳膊恢复得不错了。是不是可以辞去这里的工作,当回她的月嫂了?刘桂香忽然有些不舍。
刘桂香喝了几口温开水,就开始不放心地问:“您的发小也没来电话,咱们是不是得打过去,确认一下?”林老师噘起嘴,好像打扰了她的雅兴,“他不会爽约的。”“那几点到呀?”刘桂香问。林老师瞪了一眼刘桂香,刘桂香便不敢再多话。
刘桂香时不时看林老师放在餐桌上的老款手机,没有任何动静。手机终于响了,还是小姐姐打来的:“哎呀,社长叫我问问林老师,为什么那么多人,偏偏选个资质最浅的?而且是翻译最慢的?”刘桂香笑了,说:“这问题我都能回答,半小时内,只翻了三句话,但足见功力。”
林老师特意交代,要做红酒烧鸭,这是林老师那发小最爱吃的。刘桂香一上午,都在按林老师事先交代的步骤,精心烹饪。不知不觉已近中午,人还没来,电话也没再响,林老师一如既往地伏案“拼命”。
过了一阵,刘桂香朝客厅里的林老师说:“您今天没喝咖啡呢,我给您煮一杯?”林老师这才看了下时间,愣了一会儿,说:“都一点半啦?不喝了,不喝了。”
林老师也感觉累了,停下工作。还没有听到敲门声,林老师不得不开始拨打电话。电话号码是空号,这让林老师大惊。这是怎么回事?刘桂香倒没林老师那么慌,提醒她说:“有没有共同朋友的电话啊?问问他们?或者他子女的电话?”林老师又打了一通电话,终于联系上发小的一个子女,对方十分抱歉地说:“我爸在两个多月前就去世了,我们在他老人家的微信朋友圈里和网上都公告了。”“你们怎么回事?没人通知我呀!我跟你爸爸是老朋友,一直有电话联系,电话怎么不打一个……”林老师很生气,但似乎也只能是对空气大发雷霆,没有任何用。
刘桂香给林老师摆好饭菜,林老师说:“给我倒一杯酒吧,小刘,你陪我喝一杯。”刘桂香看得出来,林老师很伤心。林老师拿出发小前几年来家做客的合影,又找到一盒檀香,拿出一根点上,插在瓷制如硬币大的香座上。林老师切了一小块红酒烧鸭,放在餐盘里。菜、合影、檀香都摆在餐桌一个空位上。
林老师眯着眼,看着根烧着的香,在袅袅升腾的烟雾里看她跟发小的合影,并渐渐看向远方。林老师轻轻哼起了歌,唱了好一阵,刘桂香才听出熟悉的旋律,是儿歌《两只老虎》,林老师用法文唱的。林老师的眼圈泛红,渐渐不再唱了。刘桂香也唱了一首:“跟着我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,右手左手慢动作重播……”林老师哈哈笑起来,刘桂香愣怔地看着林老师。林老师说:“你到底是对我的‘慢动作’嫌恶至极呢,还是敬佩有加啊?”刘桂香不解地说:“这只是《青春修炼手册》的歌词啊。”林老师若有所思,又郑重其事地说:“噢,青春修炼啊!”刘桂香这才幡然醒悟,林老师在这里埋了个坑呢,笑话刘桂香动作快,而她老人家的慢动作,那可是一种青春修炼的成果。这老太太真是个老小孩,太聪明的老小孩。
林老师吃得不多,困倦袭来。她像往常一样,到沙发上躺着,小憩半个钟头,再起来工作。刘桂香说:“下午您多休息会儿吧。”林老师说:“没必要。”
林老师真的太累了,现在全卸下了。她竟打起了轻轻的鼻鼾。
刘桂香给林老师盖上薄被,静静坐在餐桌旁刷手机。林老师的身体恢复了,但一直没说她可以离开。而刘桂香也几乎忘了辞职的事。第一天见林老师,林老师的那句,我把你当家人。这句话在刘桂香耳畔萦绕。
林老师醒来,坐回书案前。刘桂香问:“咱去换手机吗?把微信加上呗。”林老师却坚定地说:“不换了,以后不会有这种情况了。”
刘桂香端上一杯咖啡,林老师显得容光焕发,说:“今天精神好,要多工作会儿。”